那些公益教我的事
好朋友Autumn喊我为奴隶社会写一篇文章。我说「那些离婚教我的事」(回复 104 阅读) 已经被你写得淋漓尽致了,我写什么呢?她说,你就写「那些公益教我的事」吧。
2010年春天,我离开微软加入一家公益基金会。很多朋友都问我是哪支基金?还有些朋友见面就掏钱请我吃饭。其实,这也是份工作,一份非常有意思的工作。
刚加入基金会的时候,我对公益几乎一无所知。上中学的时候我用卖报纸的钱捐过希望工程;在微软的时候我参加过引导盲人参观「卢浮宫艺术触摸展」的志愿活动。That’s it。但是我坚定地相信,everything is connected。我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做一个资助公益人的项目-「银杏伙伴成长计划」。
人生总是无巧不成书的。在离开微软之前,我刚好看了一本书叫《如何改变世界》。大意是讲30多年前,一位曾在麦府工作了近10年的咨询顾问Bill Drayton 萌发了一个想法,他认为世界上存在一种人:他们在看到某个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的社会问题时,会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要去解决它,并且立即采取行动,百折不挠。他们可能会以一种创新的方式,大规模地系统地解决这个社会问题。他花了2年多的时间,在全世界深度访问了N多人,写满数以千计的3x5英寸的小卡片。最后,他验证了自己的假设,并且建立了一个叫Ashoka的组织,开始在全世界系统地寻找和资助这些「社会创业家」(Social Enterpreneur)。这些社会创业家有的是印度的福利工作者,有的是巴西的护士,有的是匈牙利的一名智障儿童的母亲,他们貌似非常不同,但他们都乐于自我纠正、乐于分享荣誉、乐于突破自我、乐于超越边界、乐于默默无闻地工作,并且有强大的道德推动力。当时我一口气读完这本书,心里像装了一只小鹿,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想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工作。
在研究了基金会的使命、愿景、价值观、战略、资源等等等等之后,在做了市场状况调查,客户研究等等等等之后,在召开了几次机构层面的头脑风暴、研讨会、决策会等等等等之后,《如何改变世界》成了我的教科书。我从每一个细节里寻找操作的要点,试图还原一套系统,就像当年看着竞争对手的产品说明书和几段的程序碎片,在硅谷的startup里写一个网络存储的产品代码。
当时一位Ashoka的资深项目主管听了「银杏计划」的介绍后,对我说,在过去30年中我访问了很多很多人,与他们交谈是对我工作最好的回报。他们每一个人都非常不一样,甚至很古怪,但是等你见过足够多的社会创业家,你一眼就可以把他们认出来。放心去做吧,不要怕,会有很多人会恨你的。
在过去的4年半当中,我每月大概出差5-10天,每年大概工作3000小时,深度接触过超过150位与公益相关的青年人。大多数是NGO的领导人,但有很多是「说不清楚」的人,比如当时刚刚建立果壳网的姬十三;《云之南》国际记录片电影节的策展人;比如辞去工作创办《碳商》杂志并组织各类展览沙龙推动可持续发展的财经记者;比如推广「亲近母语」的前师范学院教师……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恨我,但我深深体会到能见到这些社会创业家,就是对我工作最好的回报,因为他们教给我太多的事情。在这里先分享两件:
一、克服无力感的唯一办法就是行动
和很多人一样,当我呼吸着雾霾,穿过肮脏混乱的街道,进入一个公司庞大的体系中去工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选择。这种无力感让我慢慢地开始不戴口罩,不走人行横道,不再分类垃圾,不再准时开会…… 就算我一个人做好了,那又有什么用呢?
第一个冲击来自「自然大学」的校长。他介绍对中国整体环境状况的看法时例举了很多数据和案例,最后面无表情,非常the matter of fact地说,中国的水和土地已经被全面地、深化地污染了,已经超过摆点,不可逆了。我的心拔凉拔凉的,等着他放下白板笔。谁知他转过身,又继续写写画画,而且越来越眉飞色舞,标记出哪里有活跃的环保NGO,哪里发生了什么环境事件,最近他们支持小伙伴排查污染口,帮助某农民状告韩国污染企业 ……
我访问的第11位银杏候选人在甘肃民勤种梭梭林。他家是五代民勤人。他外出打工的时候看见报纸上说,专家认为民勤很快就会变成第二个罗布泊。他觉得这不行!他在城里的图书馆找到了一个70年代的研究成果,可以在梭梭的根部嫁接肉苁蓉,一种中药材。他觉得这个办法可能会带动大伙儿来植树固沙,就立刻回家开始尝试。我站在村子外面的梭梭林里,其实就是长着比膝盖高一点的荆棘林的沙地,感到在腾格尔沙漠面前,一个人、一千亩、三年时光,都小得让人心酸。而他兴奋地挖开一株梭梭的根给我看如何埋水,如何嫁接。他知道降水每年在减少,上游的水库导致下游的地下水水位越来越低,沙漠每年在扩大。在他家的墙上有一张民勤的地图。他坚信「产业治沙」的概念可以带动当地的农民和全国的志愿者种出一万亩甚至更多的梭梭林。在他家的房前种着松树和柳树。这在这片只能用一杯水洗漱的地方,显得有些「出画」。他说这是我爸盖的房种的树,可惜他已经不在了,但我不能让它被沙埋了,我要传给我儿子。
后来碰到一位「大自然保护基金会」的项目官员。她说我羡慕那些做教育工作的人,因为有希望。而我每天都在体会一个词,叫「螳臂当车」。我站在一片原始森林里,我听到不远的地方有电锯的声音,我知道再过一段时间我站的地方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当我听说,再牛掰的事也经不住傻X式的努力,我选择努力。
我不知道解决环境问题的摆点过了没有,或者这个世界会好吗。我现在又开始分类垃圾,尽量把盒子压扁;我在凉台上养了茉莉花,用洗菜水浇花;我宁愿少吃点,也尽量买有机的食品…… 因为我意识到无论个人的选择有多大影响,我确实有很多选择。克服无力感的唯一办法就是做自己的选择,然后行动。
(这里可以插播广告吗?「美丽民勤」的淘宝店开了,而且梭梭林有7千亩了,林子里开始跑兔子和狐狸了)
二、原来每一个视角都是道理的
与「阿育王伙伴项目」不同的是,「银杏计划」不但寻找和资助社会创业家,而且通过年会和海外考察等集体活动,制造机会让这些伙伴相互了解,产生「化学反应」。由于这些社会创业家有着不同的教育背景,生活经历,个人信仰,工作领域等等,每一个问题落在这个群体里的时候,都会激起一片浪花。
有一次一个伙伴请来了一位做人力资源管理的培训师,给大家讲讲发展期的机构如何进行绩效管理。老师举了「三个和尚」的例子,以及如何通过有效管理让寺庙有了100个和尚,非常有序地挑水用水。当一部分人听得津津有味,埋头做笔记的时候,一位伙伴站起来说「请问这个庙里还有几个和尚在念经?」培训师愣了一下,然后试图说明这个问题跑题了,但又感觉有些相关性 ,最后擦擦汗,很友好地说,「我没有想过,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时候,又有一个人站起来说,我听懂你在说什么了,但我不会用这些方法,因为人不是工具。而另一部分人开始说,用不用是后话,了解一下有什么不好吗?再有一部分人表示,NGO当然应该借鉴企业的管理经验。还有人在呻吟,要尊重培训师……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大家完全不在一套话语体系内……
这样的场景经常发生,比如请Autumn来介绍麦府的研究方法,当她提起「二八法则」的时候,有人举手问:这是一种价值观吗?我当场石化。这是我们的世界中的客观定律啊,难道,难道还有别的可能性吗?是的,这个人说,因为我们关注的问题就是那些难做的,落在后面的20%,为此我们愿意花100%的努力。后来她一个人去流动人口社区开了一家儿童图书室。她说我什么也不做,就是每天去开门,把桌子擦干净,然后看着他们长大。
最近的一次冲击来自「冰桶挑战」。这场几亿人围观的盛事,引发关于「快乐慈善」还是「作秀狂欢」的讨论一点都不奇怪,但当一个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愤慨地指出「这太浪费水」的时候,我才知道河南大旱,而他的家里颗粒无收。所以有人在指责讨论浪费水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我知道只因为他不知道。
这就是我离开微软之后,感受到的最大不同。原来在我自己的认知体系之外,还存在许许多多不同的体系。面对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我们不是要去寻求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而是要建立一种能让不同的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彼此沟通,达成共识,保持平衡的机制。为此我们永远需要让自己的心里留一个「怀疑的空间」,这样才能发现原来每一个视角都是道理的,自己的世界并不在宇宙的正中央。
公益教我的那些事,让蜷缩的我慢慢伸展,有勇气去相信,去与人连结。我评价一份工作与一段爱情的标准是一样的,它是不是让你成为更好,更完整,视野更广阔的人?
「银杏计划」的评委叶祖禹先生说:我们永远要面对自己的选择,并为它担负起责任。在我的体验里,痛苦是有的,因为我们只是普通人。但是每一步的努力都不是白费的。我们最终努力走过的其实只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我们辛勤地努力,而且努力了很久,但是并没有看到我们想要的结果。生命理想的绽放有它的时间,有时候我们甚至会看不到。我们都只是无穷无尽的大海里面的一滴水。但是请别忘了,我们也是大海。我们的本分就是尽心尽力去做好我们当前的事。尽心尽力,顺其自然。
配图:每一个人探索世界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2014年银杏伙伴德国考察,在「黑暗中对话」盲人体验馆。
作者简介:林红,日内瓦大学计算机学士,威斯康星大学计算机硕士,曾在在硅谷的Startup, Sun, Microsoft工作 (怎么是做一家倒一家的节奏?!)。到基金会后,我去过很多灾区、非灾区、城市和农村。我深深感到可能环保、教育、医疗等等都是急待解决的问题,但最关键的是我们的社会缺乏「信任」这种流通货币,所以每一个transaction都那么艰难。社会组织,社会创业家就是在「生产信任」。这是一份复杂的,需要勇气与耐力的工作。很幸运,我在做这样一份工作,并且能用上我的一切经历和知识。
「银杏伙伴成长计划」常年面向全国接受推荐。欢迎推荐你身边默默无闻的公益行动者。
来源:林红 奴隶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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