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回懵以往

　　“打她，打她，疯子……”你常常会看见一群调皮的孩子，奔跑着追赶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用捡来的石子向她身上扔。每每看见，我就会呵斥他们：“你们这些小孩怎么那么捣蛋啊？以后再看见你们欺负她我就告诉你们妈妈去。”那些孩子便吓的跑开了。透过凌乱的发间，我总是能看到她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我，眸子里的清澈和她的肮脏的衣服成了鲜明对比。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感激？迷惑？还是一种绝望？只是在一瞬间，她便不敢再面对我。我常常想起那种眼神，纠结在我心里。
　　
　　她叫阿秀，是个外地女子，十几年前嫁到邻村来的。至今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吧。虽然她的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但依然掩盖不了她白皙清秀的面孔，我想她如果没有疯掉，应该也是一个高雅的女子。我和她并不熟，以前也从没见过她。只因为她疯掉以后整天胡乱走动，所以才会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在马路上晃荡，像一个游魂一样，无处安身。我对这样的人天生有一种怜悯的心，所以才刻意打听了她的事情。年纪稍大点的人都知道她，提起她口气里也尽是摇头惋惜，怜悯。为她这样花一样的年纪所遭受的经历感到悲哀。
　　
　　兰姐说，阿秀是17岁就嫁到我们这里的。那时候的阿秀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江乐领她回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江乐捡了个便宜。因为江乐在村里就是个混混那种角色，他比阿秀大5岁，很早就退学了，在家里帮忙做些农活。那时兴起打工热潮时，他也随北上的人流做了打工一族。没想到再回来时，已经把媳妇带回来了。阿秀是湖北人，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也许从小就是个掌上明珠，才生的这样白净，清秀的模样。她不爱说话，见到人总是抿着嘴笑，她的笑容很甜，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蕾。她有着一双明亮而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孩子一样天真，而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全村人都觉得江乐有福气。只是17岁，对于老人而言，她真的太小，太小，人们都怕稚嫩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婚姻，她看起来是那样瘦小，柔弱，不紧为她的父母感到疼惜：这么小的女儿怎么忍心这么早嫁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
　　
　　阿秀的父母真的找来了，那天早上，江乐的家里像炸开了锅。阿秀的爸爸一进门就打了江乐一巴掌，骂他是个拐带未成年少女的畜生。阿秀的妈妈一边哭一边拉着阿秀，连扯带拖，一定要阿秀回家。可是阿秀却死命的往后挣脱，哭着说；“妈妈，我不回去，我爱江乐，我要留在这里。”“你这个不孝的孩子，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啊？你才多大啊？”愤怒的阿秀妈妈一巴掌扇在阿秀白净的脸上，阿秀的嘴角渗出一点血丝，她的脸色格外的苍白。阿秀妈妈看到血迹，手不禁颤抖了一下，这个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从小都没有舍得打她一下。这一次，是在是伤了她的心了。她狠狠心，拽着阿秀的头发就往车上拉，阿秀一把扳住旁边的柱子，死活不撒手，“妈妈，我求求你了，我真的爱江乐，你就让我结婚吧，我以后会经常会去看你们的。妈妈，我求求你，你不要再逼女儿了。”一拉一扯间，阿秀的手被柱子磨破了皮，慢慢也渗出血来，她一定疼到心里了，撕心裂肺的吼了一声：“妈妈你不要再逼女儿了，你再逼我我就死在这里。”阿秀妈妈心头一震，松开了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这就是我养的好女儿啊，养了你17年，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父母的？如果现在要死，为什么当初我们没在你生下来就把你掐死？省的现在来祸害我们。”
　　
　　这时，“扑通”一声，江乐和阿秀跪在阿秀妈妈面前，“妈，我求你让阿秀留下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给她幸福的。”江乐说着给阿秀妈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阿秀也跟着磕了三个：“妈妈，对不起，是女儿不孝，但求求你成全我们吧。”闻讯赶来的村民看到这样揪心的一幕，真的不知道是该为这两个为了所谓的爱情而执着的稚嫩的孩子求情，还是该劝江乐一家把阿秀还回去。
　　
　　一阵沉默，良久，阿秀妈妈从地上站起来，拉起阿秀爸爸说：“走吧，就当我们从来就没有生过这样的女儿。”说完，看看江乐，再看看阿秀，这样两个还不知道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孩子，以后的人生到底该怎么走？最后，看了一眼阿秀，那眼神里包含的有责备，有怨恨，但也分明透露着怜惜与不舍，然后哽咽的说：“今天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千万不要回来找我们。”说完，扭头钻进了车里，甚至没再多看阿秀一眼。
　　
　　看着远去的车子，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阿秀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父母终于成全了自己，还是因为看着父母的离去也心有不舍，或者，两种都有，或者还有别的。车子越行越远，渐渐模糊在视线之外，看不到尽头的曲折的土路，像是人生的路途一样遥远，一样迷茫。不知道当时的阿秀，有没有想过她以后的人生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而改变了她的一生……
　　
　　阿秀终于和江乐在一起了，她憧憬在白马王子与公主的童话世界里。她天真的以为从此就可以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她在20岁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她的人生为她画了一个美丽的弧线之后，就把她推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或者说，罪恶的深渊，那是江乐赐给她的。
　　
　　阿秀21岁时，江乐26岁。他们已经成长成可以为家里承担重任的大人。那一年，江乐的父亲因病去世，家里所有的重担都落在江乐这个唯一的男丁身上。因为父亲的去世，江乐心情不好，常常和那些兄弟通宵喝酒，还染上了赌博。阿秀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她理解江乐失去父亲的心情，她从来不去约束他什么，她只是静静的帮助婆婆料理家事，带好孩子，她不能成为江乐的负担，她想着江乐不久就会从阴影里走出来。可是，江乐却没有替阿秀想过，家里的事情不过问，孩子也不过问，甚至没有问一句阿秀是不是觉得辛苦。他每天沉醉在酒和牌的世界里，越喝越烦，越赌越输。常常在半夜回家大声嚷嚷，让阿秀去烧饭，烧热水。起初，阿秀怕他吵到熟睡的孩子，就劝他以后别喝那么多了，他竟一巴掌打过去，叫阿秀别管闲事。阿秀摸着疼的发烫的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给憋回去了。她想，他刚刚失去父亲，情绪失控是可以理解的，等酒醒了他一定会道歉的。
　　
　　可是，江乐没有。江乐什么都没做，没有道歉，没有心疼，甚至没问一问阿秀，脸上还疼不疼。或者，是阿秀的忍受才导致了江乐后来的肆无忌惮。当第一次，邻居问起阿秀脸上的红肿时，阿秀笑笑说，不小心摔倒了。她以为她的退让会换来江乐的怜惜吗？没有！有一就有二，江乐得寸进尺了，他每次三更半夜回家，就找茬说阿秀不给他留晚饭，不给他烧水洗脚，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让他对阿秀拳打脚踢，高兴不高兴就把阿秀打一顿。时间久了，邻居多少就了解了，就常常责怪江乐，说他娶了个这么好的老婆不知道疼，还打她。江乐表面上嬉皮笑脸的应和：“是是是，我那不是喝醉了吗？”回到家，就立马变脸，把阿秀拖出来打，说她出去跟别人告状了。这样一来，左邻右舍，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对于江乐的暴行，江乐的母亲也不敢吱声，一开始也说过，没有用，到后来索性也不问了，或者说麻木了。摊上这样的婆婆，也只能说阿秀倒霉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阿秀已经很少上街了，她整日把自己困在家里，也许是江乐不让她出来，这些大家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就算她偶尔出来一次，碰到村里人招呼都不打就匆忙走开了。有时候，会在放学的路上碰到他两个可爱的女儿，问起妈妈，两个女儿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说，妈妈病了。
　　
　　兰姐说，有时候想想，阿秀真的不值得同情，落到现在的下场，全是她一手造成的，也许，她就是该死的命。说这话时，兰姐并不是真的狠心肠，而是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因为，她曾经想帮助阿秀逃离现在的生活的。那是在阿秀精神还好的时候，有人劝阿秀离开这里，趁着年轻再找个好人家。阿秀竟痴痴地笑着说：“我没钱，钱都被江乐藏起来了。”兰姐因为看不过江乐对她的暴行，心疼阿秀，就偷偷塞了二百块钱给阿秀，让她偷偷坐车回湖北。阿秀也就真的走了，一件衣服都没带。就在兰姐以为从此阿秀就能摆脱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的时候，阿秀又回来了。她说，她在汽车站吃了一碗牛肉面，真的很好吃，想到家里的孩子，又舍不得走，就回来了。二百块钱吃了一顿饭，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剩下的当路费了。兰姐气的快晕了，大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就活该死在这，以后别再找我了。”兰姐并不是心疼那二百块钱，她只是恨阿秀软弱的性格，可是，那两个孩子，也确实是可怜的。从此，再也没有谁提过让阿秀离开。对于阿秀身上的淤青，再也没有谁去看过，也许是麻木了，也许，阿秀命该如此。
　　
　　江乐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失踪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只是，听江乐的妈妈说：“江乐走了，不要家了，不要娘了，也不要媳妇跟孩子了，江乐再也不会回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村里人众说纷纭，有人说，江乐在外面有了情人，有人说，江乐吸毒被抓了，也有人说，江乐没能力养活家人，找富婆去了。说什么的都有，阿秀傻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门前的凳子上流眼泪。兰姐说，走了好，阿秀就自由了。可是阿秀却不快乐，偌大的房子，幼小的孩子，一切都留给她了，可是没有了江乐，这就不是一个家了。尽管江乐对她那么残忍，她还是爱着他的吧？那该死的，所谓的爱情，还存在吗？还是她已经习惯了有江乐的日子？一切，都只是人们的猜测，因为，阿秀对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换做别人，或许早已经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可阿秀却选择留了下来。她真的是个该死的女人，她说，她要照顾好孩子和婆婆，她相信江乐一定会回来的。她真的是个让人摇头叹气又让人怜悯的女人。也许，就算以后没有了江乐，她和婆婆，还有孩子们也会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可是，她的婆婆，却没有给这个可怜的媳妇一点生活的勇气。两年后，年过五十的她竟然选择了改嫁。这真是个讽刺的事实。媳妇尚且守候在家，她却改嫁他人。丢下两个年幼无辜的孩子和绝望的媳妇，她走进了另一个有着刻薄媳妇的家庭。村里人都骂她老不死的，她的确该骂不是吗？有没有想过，半路结发的夫妻，老年以后，别人家的媳妇是不是会善待与你？
　　
　　常常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她两个可爱的女儿，问起妈妈，大女儿总是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眼睛里溢满泪水，支支吾吾的说：“妈妈病了。”
　　
　　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阿秀疯了！彻底疯了。她崩溃了，再也承受不了这肮脏的世界所带给她的苦难。也许，这是她的命！把一切苦难归咎与命运，才是对她莫大的安慰。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有任何苦恼的事情，再也看不到她两个女儿所遭受的罪……
　　
　　我也曾摇头叹气，骂她是个该死的女人，但我终究是为她流了眼泪的，因为她，我常常听田馥甄的《囚鸟》：“我是被你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如果离开你给我的小小城堡，还能有谁来依靠……”
　　
　　来源:十指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