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的父母,摸着武汉遗体捐献者纪念碑上儿子的名字。杨涛摄
“是不是捐太多了?孩子身上要到处动刀子,疼啊。” 在整个县城里,这是第一宗遗体器官捐献的案例。医护人员甚至不知道捐献该从何入手。 6月5日上午11点10分,武汉市红十字会器官捐献管理中心负责人骆钢强带着3位医生赶到京山县城。 那时,胡久红垂头丧气地坐在病房外发呆,张天锐躺在医院的地上。这对匆匆做出决定的夫妇甚至不知道儿子究竟有哪些器官可以捐献。 胡久红心里想着,就捐对眼角膜吧。 骆钢强却发现,年轻的张磊身体健康。他尝试着提出,眼角膜、肝脏、肾脏和一部分皮肤都可以进行捐献。 对已经在红十字会工作了20多年的骆钢强来说,“劝捐”绝不是轻松的工作。通常,他会被愤怒的家属连推带搡撵出医院。 可眼前的夫妻俩,除了悲伤,反应很平静。张天锐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捐得太多了?孩子身上要到处动刀子,疼啊。” “捐一个器官和捐几个器官的程序是一样的,都要开刀。不过,捐的器官越多,做出的贡献越大。好多人等着救命啊。” “总是捐,不如多捐些。”张天锐用劲地抹了一下眼泪,和妻子在早准备好的器官捐献协议书上颤颤抖抖地写下了名字,同意进行无偿捐献。 “还有没有什么要求?”骆钢强问。 “将来能告诉我们受捐的人在哪儿吗?我们想知道孩子在哪里活着。”张天锐问。 骆钢强不得不让这对父母失望了,原则上,捐献者与受捐者之间应该“互盲”。张天锐点点头,“那算了,只要他们健康。” 当他们走出门外时,亲戚和张磊的同学围了上来,“捐什么了?” “眼角膜。”老实的夫妻俩只能含糊回答。“不敢和他们说啊。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后走时能是一个整身子。”张天锐叹了口气。 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张磊去世后,有人提着香蕉和苹果来看望他们,却问道:“捐献器官是不是收钱了?” 张天锐感到,有人在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也正因此,他们拒绝了此前所有的采访,生怕被更多人知道。在我去采访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把我引进屋,把大门紧紧关上,反复叮嘱我:“白天人太多,千万别来找我们。” 决定放弃对张磊的治疗时,讲话一向粗声大气的父亲站在病床边哭了,“儿子,原来你要帮我去扛气,我都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想。但把器官捐了,就好像你还活着。我养你一场,也值了。” 说不出话来的母亲紧紧抱住了儿子,用满是泪水的脸颊贴紧了儿子的脸颊。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拥抱。 16点40分,管床医生袁以刚拔除呼吸机,把“就像睡着了一样”的张磊推进手术室。心电图显示,他的心跳由100多次,慢慢降为30多次。17点整,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 张磊走了。 “我报答不了他什么,只能尽力去帮助其他人。” 来自武汉市同济医院和湖北省人民医院的3位医生,从这个年轻的死者身上获取了一对眼角膜、一对肾脏、一个肝脏以及2000平方厘米的皮肤。这些器官被分别包好,放在天蓝色的冰桶里。然后,他们就像对待一个刚刚结束手术的病人那样,小心翼翼地为遗体进行缝合。 根据当地的习俗,家人还请医护人员用一些小拇指般粗细的带子系住了张磊的袖口、裤腰和裤腿。一切结束后,3位医生以及一位护士对遗体三鞠躬。 这个“必须比120还要快”的小团队没有在县城多逗留一分钟,他们带着张磊生命的一部分,于6月5日夜里11点到达武汉。 仅仅就在10多分钟后,51岁的王荣(化名)成为第一个被推进手术室的病人。这个女人已被肝硬化折磨了一年,她的消化道早已不能工作,除了稀饭和面条她几乎没有吃过其他东西,体重掉了25公斤。 她的手臂瘦得像根竹竿,鼓起的腹部被积水充满。她一度以为,“没得希望了”。肝源太少,王荣的一些病友整整等了两年,还有更多人,在漫长的等待中死去了。 因此,当6月5日下午,在被通知前往同济医院参加配型时,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人生会出现这样的转机。配型结果显示,她可以接受器官移植手术。 如今,我在重症监护室里见到她,尽管她身体极其虚弱,但腹部的积水已经消失。曾经由于肝病而发黄的眼白,也正慢慢有了原本的颜色。 她是从医生那里听说捐赠者是个22岁的小伙子的。我本来必须趴在她嘴边才能勉强听见她说话,但一提起这件事,她努力用双肘将自己从病床上撑起来一点,用尽最大的力气说:“我儿子今年也24岁了,我真感觉他的爸爸妈妈太伟大了,太伟大了!” 第二天凌晨,天还黑着,蓉蓉已经躺在湖北省人民医院的手术室里。这个去年刚从武汉一所211高校毕业的女生,只比张磊大3岁,11年前,她就得了慢性肾炎。进入大学的那一年,她由肾炎转为尿毒症,再也没有排尿。 此后,她每个星期要去医院透析两次,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扎针留下的疤痕。有时,她觉得熬不下去了,就问妈妈:“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活着,我的亲人都跟着一起受折磨。” 几乎就在撤走张磊呼吸机的同时,蓉蓉接到了配型的通知。结果是可以移植。 凌晨3点半,蓉蓉握了握妈妈的手,然后被推进手术室。3个多小时后,医生出来告诉焦急的母亲:“手术很成功。” 几天后,看到对张磊的报道时,全家人才猜出这个肾脏的来历。蓉蓉妈妈的眼圈红了:“做父母哪个不晓得失去孩子的心情。他的爸妈好伟大,救了好多人呐!” 紧接着,一个30多岁的尿毒症患者进入手术室。4个小时后,他成功换肾。现在,他已经可以摆脱透析机了。 等到6月6日早上8点,右眼几乎完全失明的李可(化名)在同济医院接受了角膜移植手术。6年前,她因一次小感冒而感染角膜炎,后来角膜溃烂、穿孔。只有一只眼睛有视力,她常常撞在墙上摔倒。今天的这片眼角膜,她已经足足等待了5年。两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后,就在当天,她发现自己“能看见桌子和树了”。 与其他受捐者一样,她也不知道捐赠者的信息。“只听说他很年轻,真的谢谢他,谢谢他的家人。”她曾经向媒体表示,自己和妹妹也愿意捐献器官。“如果不是这位好心人,我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我报答不了他什么,只能尽力去帮助其他人。” 张磊的另外一片眼角膜,被小心地存放在同济医院眼库内的冰箱里。医生说,过不了多久,这片年轻的角膜就将带给另一个病人以光明。 “我会好好赚钱,照顾你,照顾爸爸妈妈。” 6月5日傍晚,获取器官的手术刚刚结束,为了避免熟人看到,几个亲戚快跑着把被白布单裹好的张磊运进医院楼下的殡仪馆车里。第二天,张磊被火化,骨灰送回老家祖坟。 回到县城,胡久红必须不停地干活,这样就不会想到已经离开的儿子。 有时,她在擦地,恍惚觉得儿子就坐在床上,“我和他说说话,就像他还没走,只是我摸不着他。”甚至现在走在街上,她看到别人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地经过,心里也疼。 胡久红费力地跪在已经有裂缝的瓷砖上,从床底拉出了一只小木箱,取出一个被黑色塑料袋层层包住的小包裹,里面放着张磊生前仅有的5张照片。 我问他们:“后悔捐献吗?” “捐了,起码还能让孩子的一部分继续活着。”张天锐回答我。 他沉默了一阵,又低声说:“但孩子死得惨,死了之后还要开膛破肚,叫谁也是难受的。” 他决定出去透透气。胡久红挪向我,压低了声音说:“我整夜整夜睡不着,闭上眼睛就看见儿子的脸。”她向丈夫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怕他爸爸担心,不敢和他说。” 6月15日,夫妻俩来到位于武汉市石门峰陵园的武汉遗体捐献者纪念碑前,“张磊”是这块灰色石碑上的第385个名字。他们蹲下身去,轻轻地摸了摸那两个字。 半年前,张磊在京山结识了小他两岁的女友程丽。比起为生存忙碌的张磊父母,程丽更了解他:他心地好,说起话来总是细声细气的。他喜欢听陈奕迅的歌,喜欢玩“魔兽”,有时也去打打桌球,他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 像很多恋爱中的年轻人一样,程丽喜欢幻想未来的家,“结婚照要挂在哪面墙上”,“书柜要什么样式的”。张磊总是笑着听,并向恋人保证:“我会好好赚钱,照顾你,照顾爸爸妈妈。” 一切都计划好了。等到张磊的工作稳定下来,他们就去两家见双方父母,定下婚期。 “总之,跟他在一起,怎么样都好。”这个刚刚20岁的女孩羞涩地笑了笑,眼角却挂着忧伤。 2011年5月31日早上7点,22岁的张磊在小雨中走出家门,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程丽,督促她起床上班,不要迟到。他们正在电话里开心地聊着,程丽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手机里再也没声音了。据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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